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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 第 1372 期 2022 年 12 月 23 日 星期五
“相约澳洲”征文入围
（含获奖）作品 墨村老克勒
作者｜程江华，笔名行悦。
墨尔本华人写作者
那时，我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一个乡村小镇经营着 半掩着，看不清室内，里面很安静。吱吱呀呀推开厚重的 多，只是我那一点可怜的英文水平啊，只能理解到这么多
一家卖酒的商店。一个夏天的晚上，相识已久的Joe带来 门，正对着门的是窄窄的通道，通道左边是修车区域，右 了。“这八十五千澳元，我打算捐给北部干旱的农场。”
一位客人，说他叫Ken。一个半秃顶老头儿，微胖，沾满 侧一间小小的休息兼办公室，铁皮门前摆了一张颇有小资 他接着说，“可是我忘了留一点钱，给我的老伙计买科罗
黑乎乎机油的脏兮兮的半袖工装，仅剩的头发一丝不苟 情调的高高的小圆桌，两把高脚椅子，桌上有咖啡和一小 娜啤酒。”说着，Ken哈哈大笑起来，满面红光，修剪得
地往后梳，两寸来长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碟点心。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手里 一丝不苟的胡须都兴奋得在根根颤抖。
Ken很有礼貌地和我打招呼，很正式地自我介绍，抱歉地 拿着工具靠在里面的一辆正在维修的老爷车上说着什么。
说不能和我行吻手礼，因为他刚刚干完活的手比较脏。 我的闯入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继续说着，还不 “Crazy！”角落的老头儿们这样对他嚷嚷。
然后说他喜欢喝墨西哥的科罗娜啤酒，就是《速度与激 时在车身上比划着。
情》里唐老大喜欢的那款出镜率最高的啤酒。 两周后是情人节，也正是中国春节期间。早上我打
正在我东张西望时， “Hi Ella，” 离门边最近的一 开酒铺门，发现地上一个红纸折成的小包，打开来，里面
哟，这老头儿好特别！于是，见到Ken的第一次， 辆车下面发出声音，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半个透亮的脑壳和 是一张五十元澳币，我没有猜到是谁送来的。夏天卖酒的
我给他的身份定义为“墨村老克勒”。 稀疏的头发，再然后，Ken圆圆的身体慢慢地从车下蠕动 生意总是很忙，快到傍晚的时候，Ken来了。这次他不是
出来，我觉得，那个大肚子一定是他钻出来最大的障碍 穿着工装，他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外面套了很正式的西装
搜狗百科里说：老克勒，泊来语，Old clerk的音 吧。胖胖的Ken刚刚立起身，还没来得及和我说话，先前 马甲，短袖衬衫领上还工整地系了黑色领结，下面是半
译。特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生活在老上海的白领阶层。 讨论的三个人中有一人大声告诉他那个有裂痕的气缸可以 裤，皮鞋锃亮。老头儿一进来就像往常一样大声打着招
老克勒的生活是悠闲雅致、有格调的，他们有着自己的 修补好。Ken不理他们，径直带我到小桌前坐下，说“咖 呼，走到我跟前，从背后变戏法般地拿出一朵红艳艳的玫
朋友圈子，彼此有着共同的品位、信仰、爱好。举手投 啡还冒着热气呢。”然后去洗手。我以为他洗完手出来也 瑰，夸张地祝我情人节快乐和春节快乐，他听说中国人过
足间流露出贵族的气息。在上海滩，他们有着宽敞的洋 会喝一杯咖啡，却见他钻进铁皮小屋，拿出半瓶威士忌， 春节有红包的说法，于是用红纸包了一个红包。因为，他
房和漂亮的花园，可以随意的驾驶着小汽车在上海穿梭, 一个考究的威士忌杯，搁在小桌上。再一次返回到小屋 拿到卖那辆老霍顿的钱了。这老头儿，实在可爱！
他们疯狂的热爱西方的爵士乐，狂热的收集爵士乐的老唱 里，从一个小小的冰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
片。他们走路笔直、穿花格子的衬衫、衣服一定要送到洗 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冰球，冰球放入杯中。Ken打开酒瓶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Ken最常说的一句话：我很
染店去洗、裤子上的两条熨线是一定要有的、皮鞋一丝不 盖倒酒，琥珀色的酒液从冰球上滑下，淹没到冰球下部四 高兴啊，为什么不呢？然后再想起他光秃秃的头顶，红光
苟擦得非常亮。他们再穷，也会保持一种绅士的风度和生 分之一的位置。然后放回酒瓶，站在桌边，端起酒杯，手 满面的面容，圆圆的大肚子，爽朗的笑声……自己也会不
活状态，在想象的空间里，消费西方文化。 腕旋转一圈，冰球和酒液还未静止的时候，仰起脖子一口 由得笑出来。
喝完酒，杯里只剩下透亮的冰球。Ken这才坐下，开始和
木心说：“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 我聊天，任由那三个老头儿在那里声音或高或低地争执， 是啊，早上一杯可口的咖啡，下午窗口的鸟鸣，傍
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家店做的……凡高等洋服店，都用 或是问他，他也不理会。 晚一棵开花的树，都让人高兴。为什么不呢？想来，我们
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 啊，一直都被欲望裹挟缠绕着，既想挣脱又在不情愿中习
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 Ken很高兴地指着刚刚他钻出来的这辆车说：看看 惯妥协，时间久了，回过头的时候却找不到当初的自己
泛。领带卸下便用夹板整型。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 它，多漂亮！有人预定了！我回过头去，请恕我见识少， 了。而那些泅过深沟浅壑，依然如年少般清澈的人，不是
……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黄 我实在看不出这辆车的漂亮之处，除了老和旧。仔细辨认 被岁月加持的，而是自我觉醒的清亮，是宽谅缺憾的慈
色和合色的——春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 车标，能依稀辨认出这是霍顿的车标。车身上仅存的完好 悲。是纯粹的生活，是本真的快乐。
皮肤是淡黄夹杂土黄间或一点咖啡色，我判断原本应该是
搜狗百科和木心笔下的是上海的老克勒形象，而我 白色吧。因为是白色车体，所以车身上的斑斑锈蚀和伤痕 这个可爱的老头儿Ken，后来搬出了Kyneton小
眼中的Ken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墨村老克勒。其实，Ken的 就格外繁复，重重叠叠的。车头部分像是电影《上海滩》 镇，说小镇的冬天太冷，他有点老了，想换到一个温暖些
穿衣和打扮和上海老克勒的形象完全不搭界，但我潜意识 里面的车头形状，居然是软顶敞篷。六十多年前，这辆车 的地方。又过了一段时间，Ken的老朋友Joe告诉我，
里会觉得这就是上海老克勒们模仿的原型。这位墨村老克 开出去应该是很拉风的吧。Ken说，这是辆1956年的霍 Ken搬到了两小时车程以外的内陆方向的乡下，一个常住
勒是在真正消费着西方文化的。 顿，他两万买进，改装已经花了四万，剩下的外观翻新估 人口只有两千人的地方，又租了一间仓库，继续玩老爷
计还需要两万不到吧。客人出价8万五千，Ken很高兴地 车。
Ken是英国人，年轻的时候在很多国家工作过，后来 答应了。这辆车，在Ken的收藏里，或者说在Ken的这间
移民并扎根在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市，工作、经商直到退 加工车间里，绝对算得上是最便宜的一款了吧。然而， 我还听说，这个老克勒打算造飞机。
休。六十五岁退休后，Ken孤身一人来到Kyneton小镇， Ken依旧非常高兴。
租了一间三四百平的闲置旧仓库，玩起了老爷车改造。 斜阳温暖，懒洋洋地洒在书桌前，老白茶汩汩地在
我正在计算Ken改装这辆车又卖出后能挣多少钱的 煮茶壶里翻腾，崖柏线香氤氲着一线烟火。抬眼望去，老
我去时，是下午茶时间。仓库的木窗已经十分破 时候，Ken不紧不慢地说，我花了两个多月去打磨他，修 掉牙的自制飞机轰鸣着降落，Ken从飞机里下来，短袖衬
旧，有的已经损毁，曾经的主人随意地在外框上钉了几根 缮他，现在我很高兴，他即将有新的主人了。说着，他看 衫，领口端正地系着一个黑色领结，外面套着很正式的西
细木条固定。木门也破旧，陈年的油漆斑斑驳驳，上面挂 向这部汽车，就像含情脉脉地看着心爱的姑娘，又像是寄 装马甲，变戏法般的从后背拿出一支红艳艳的玫瑰，大声
着一把生锈的大锁，平日里锁和不锁也没有人在意。大门 予厚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其实，Ken叽叽咕咕讲了很 招呼“Hi Ella .....
